【原文】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1。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2。夏、商已前,其词靡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3。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 4,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 5,其节文大矣 6。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 7。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 8,观其慭遗之辞 9,呜呼之叹,虽非睿作 10,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诔惠子 11,则辞哀而韵长矣。暨乎汉世,承流而作。扬雄之诔元后 12,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 13,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 14,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顾盼千金哉15!傅毅所制 16,文体伦序 17,孝山、崔瑗 18,辨洁相参,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潘岳构意 19,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20。至如崔骃诔赵 21,刘陶诔黄 22,并得宪章 23,工在简要。陈思叨名 24,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 25,百言自陈,其乖甚矣。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 26;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 27: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傅毅之诔北海 28,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 29”,始序致感 30,遂为后式,影而效者 31,弥取于工矣 32。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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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诔(lěi):一种哀祭文体,主要表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
2旌:表彰。
3被:加,及。士:先秦时最低级的贵族阶层,位于卿、大夫之下,庶人之上。
4万乘(shèng):一万辆兵车。此指帝王。乘,四马一车为一乘。
5谥(shì):帝王贵族和官僚死后表示褒贬的称号。
6节文:礼节仪式。
7“自鲁庄”二句:《礼记·檀弓上》记载,鲁庄公在乘丘(鲁地名)与宋军交战,马惊车翻,庄公从车上坠下,便责备保护他的卜国无勇,结果卜国和驾车的悬贲父奋力赴敌而死,事后才发现马因中箭而惊,庄公错怪了人,便作诔表彰他们。
8“逮尼父”二句:《左传·哀公十六年》载,孔子去世后,鲁哀公曾作诔哀悼。
9慭(yìn)遗之辞:鲁哀公的诔中有“不慭遗一老”句。慭,宁愿。遗,留下。
10睿(ruì):明智。
11“至柳妻”句:据刘向《列女传》,柳下惠死后,其妻曾作诔。惠子:即柳下惠,春秋鲁国人,即展禽,因居柳下,谥号为惠,故名。
12扬雄:西汉末作家。元后:西汉元帝皇后。
13“沙麓”二句:《汉书·元后传》引扬雄《元后诔》共四句,中有“沙麓之灵”句。西晋文学批评家挚虞的《文章流别论》疑其即《元后诔》全文,刘勰于此指出其误。沙麓:地名,元后生长的地方。挚:指挚虞。
14杜笃:东汉作家。曾作《大司马吴汉诔》,为光武帝所称赏。
15顾盼千金:意谓因光武称美而价值千金。
16傅毅:东汉作家,作有《明帝诔》。
17伦序:伦次,有次序。
18孝山:东汉作家苏顺的字。崔瑗:东汉作家。两人都作有《和帝诔》。
19潘岳:西晋作家,作有《皇女诔》。
20徽:美。厥:其。声:名。
21崔骃:东汉作家。赵:不详。
22刘陶:东汉作家。黄:不详。
23宪章:法度。
24陈思:陈思王曹植,三国魏作家。叨(tāo)名:不该得而得的名声。
25《文皇诔》:即曹植的《文帝诔》。
26“若夫”二句:指《诗经·商颂》中的《玄鸟》篇。《史记·殷本纪》载,有娀氏之女简狄吞下玄鸟之卵而生契,即商王的祖先,商汤是契的后裔,商朝第一位君主。《玄鸟》是歌颂商朝祖先的诗篇,篇首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的诗句。祚(zuò):赐福。
27“周史”二句:指《诗经·大雅》中的《生民》篇,《毛诗序》说“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所以刘勰将歌颂文王与阐扬后稷功绩相联系。《生民》是叙述周朝祖先后稷诞生及功绩的诗篇。史:掌典礼的史官。烈:功绩。
28北海:北海静王刘兴。傅毅作有《北海静王兴诔》。
29淮雨:暴雨。
30致:表达。
31影:如影子般地追随。
32弥:更加。
【翻译】
周朝德泽盛大,便有了铭诔之文。大夫的才干,要求遇有丧事能写出诔文。诔,就是累计,累计死者的德行,加以表彰而使他不朽。夏朝、商朝以前,诔词尚未听说。周朝虽有诔文,但还没有用在士人身上。另外地位低的不能给高的作诔,小辈也不能给长辈作诔,如果天子死了,只能以上天的名义作诔。宣读诔文、确定谥号,这在礼节仪式上是很重要的。自从鲁庄公在乘丘战败后给卜国等作诔,这才用于士人。到孔子去世,鲁哀公为他作诔,看其中“上天不愿留下这位老人”的话,以及“呜呼哀哉”的悲叹,虽说算不上杰作,但古代诔文的格式还保存着。到柳下惠的妻子为他作诔,就文辞悲哀而情韵悠长了。到了汉代,继续沿着前代诔文的发展趋势进行创作。扬雄作的《元后诔》,文辞实际上繁杂芜秽,“沙麓”四句不过是撮举大要而已,但挚虞却误以为是全文,哪有累计德行记述尊荣,却疏阔简略到只有四句的呢!杜笃的诔文,在前代很有声誉;他的《吴汉诔》虽然工致,但其他诔文颇为粗疏,怎能因光武帝曾称赞他的《吴汉诔》而使所有作品都身价百倍呢!傅毅所作的诔,文辞体式整齐有序,苏顺、崔瑗的诔,明辨简洁相结合,看他们的诔文叙事如传记,文辞细腻、音律协调,确实是写诔的高手。潘岳作诔的构思,专学苏顺,巧于叙述悲情,容易显得新颖恳切,所以和苏顺隔代相望,能够获得美好的名声。至于像崔骃为赵氏作诔,刘陶为黄氏作诔,都能得诔文的法度,好在简明扼要。曹植的诔空有虚名,体制实在繁冗松缓,《文帝诔》的最后,竟用百余字述说自己,背离诔文的写作要求太远了。像那殷朝臣子歌咏成汤,在《玄鸟》诗中追颂上天的赐福;周朝史官歌颂文王,在《生民》诗中追念后稷的功业,可见列举陈述祖先的功德,是《诗经》作者的写法。至于叙写哀情,那就要受相关事物的刺激产生联想来加强抒情。傅毅的《北海静王兴诔》,说“日光变得暗淡,暴雨一片昏暗”,开始叙述便表达哀情,于是便成了后世仿效的模式,那些追随效法的,就越来越工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