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舜云：“书用识哉！” 1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尚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 2：“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3。声画形 4，君子小人见矣 5。”故书者，舒也 6，舒布其言，陈之简牍 7，取象于《夬》 8，贵在明决而已 9。三代政暇 10，文翰颇疏 11。春秋聘繁 12，书介弥盛 13。绕朝赠士会以策 14，子家与赵宣以书15，巫臣之责子反 16，子产之谏范宣 17，详观四书 18，辞若对面 19。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 20，固知行人挈辞 21，多被翰墨矣 22。及七国献书 23，诡丽辐辏 24；汉来笔札 25，辞气纷纭 26。观史迁之报任安 27，东方之难公孙 28，杨恽之酬会宗 29，子云之答刘歆 30，志气盘桓 31，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 32，抑扬乎寸心 33。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 34。魏之元瑜 35，号称翩翩 36；文举属章 37，半简必录 38；休琏好事 39，留意词翰 40，抑其次也 41。嵇康绝交 42，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 43，乃少年之激昂也。至如陈遵占辞 44，百封各意 45；祢衡代书 46，亲疏得宜 47：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48。详诸书体 49，本在尽言 50，所以散郁陶 51，托风采 52，故宜条畅以任气 53，优柔以怿怀 54。文明从容 55，亦心声之献酬也 56。

【注释】

。
1书用识（zhì）哉：语出《尚书·益稷》，谓把过失记录下来。识：志，记录。
2扬雄：西汉学者。
3心画：表达心意的符号，指文字。
4形：表现出来。
5见（xiàn）：体现出来。
6舒：发布。
7牍（dú）：书写的简板。
8取象于《夬》（guài）：指《易传·系辞》所说的文字的发明是取《夬卦》的象征意义。《易传·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文字），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象：卦象。《夬》：《夬卦》，《易经》六十四卦之一。
9明决：明白决断。
10三代：夏、商、周三代。暇：空闲。
11文翰：文书。疏：少。
12春秋：春秋时代。聘：聘问，诸侯各国派使者互相访问。繁：频繁。
13书介：传送文书的使者。弥：更加。
14“绕朝”句：《左传·文公十三年》记载，晋国大夫士会当时在秦国，晋人担心他为秦所用，便设计使秦国派他回到晋国，秦国不知是计，而秦大夫绕朝识破计策，但他的话不为人信，于是和士会分别时“赠之以策，曰：‘子无谓秦无人（人才），吾谋适不用也。’”绕朝：秦大夫。士会：晋大夫，曾留秦，后归晋。策：有二说一一，说为书策，说为马鞭，刘勰取前说。
15“子家”句：《左传·文公十七年》载，晋国认为郑国不服从自己，郑国大夫子家便派人给晋大夫赵宣送书信，说明郑国有功于晋，且愿和晋国结盟。子家：郑大夫。赵宣：赵盾，谥宣子，晋大夫。
16“巫臣”句：《左传·成公七年》载，楚国大夫巫臣和子反结下仇怨，巫臣逃往晋国，子反杀了巫臣的族人，分了财产，巫臣便送信给子反，指责他“以谗慝（邪恶）贪婪事君”，“多杀不辜”，说要让他疲于奔命而死。便训练吴国人，让他们叛楚，使子反等人疲于奔命以抵御吴军。巫臣：楚大夫。子反：楚大夫。
17“子产”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晋国向诸侯各国收取过重的财物，郑国大夫子产写信劝谏晋国执政的范宣子减少向诸侯各国征收财物，以免诸侯各国不满，对晋国和范宣子本人不利。子产：郑大夫。范宣：范宣子，晋大夫。
18四书：指以上四事中的书策。
19对面：指当面谈话。
20“又子叔”二句：《礼记·檀弓下》载，滕成公死了，鲁国派子叔敬叔前去吊问，并奉上国君的吊书。子叔敬叔：鲁大夫叔弓，谥敬子。滕君：滕国国君。
21行人：外交使者。挈（qiè）：携带。
22被：加，及。翰墨：笔墨。
23七国：指战国时代。
24诡丽：奇丽。辐辏（fú còu）：像车轮的辐条一样聚拢。
25笔札：书信。札：木简。
26辞气：语气风格。
27史迁：司马迁。报任安：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报，回，答。任安，西汉大臣。
28东方：东方朔，西汉作家。难公孙：不详。公孙，公孙弘，西汉大臣。
29杨恽（yùn）：西汉大臣。酬会宗：指杨恽的《报孙会宗书》。酬，报，答。回信的意思。会宗：孙会宗，西汉大臣。
30子云：扬雄字子云，西汉学者。刘歆：西汉学者。
31志气：书信中的情志意气。盘桓：回旋激荡。
32杼轴：织布用具，此指组织辞句一。尺素：尺生绢。古人写书信用一尺左右的生绢，因以指书信。
33抑扬：高低起伏。
34崔瑗（yuàn）：东汉作家。尤：特别。善：好。
35元瑜：阮瑀字元瑜，三国魏作家。
36号称翩翩：语本曹丕《与吴质书》“元瑜书记翩翩”，意谓阮瑀的书记写得美好。
37文举：孔融字文举，汉末作家。属章：写文章。
38半简必录：《后汉书·孔融传》载，魏文帝曹丕十分喜欢孔融的文章，孔融死后，曹丕以金帛赏赐献上孔融文章的人。
39休琏：应璩字休琏，三国魏作家。好事：爱好写作。
40词翰：作品。
41抑：语词。
42嵇康：三国魏作家。绝交：指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43赵至：西晋人。叙离：指赵至的《与嵇茂齐书》叙述离别之情。
44陈遵占辞：《后汉书·陈遵传》载陈遵善为书信，在赴河南太守任后，给京师故人写信，口授其辞，让十名书吏书写，写了数百封信，“亲疏各有意”。陈遵：东汉大臣。占：口占，口授。
45各意：各有不同之意。
46祢衡：汉末作家。代书：指替黄祖写作书信。
47亲疏得宜：《后汉书·祢衡传》说，祢衡替黄祖作书记，“轻重疏密，各得其宜。”48　尺牍：书信。古人用一尺长的木简作书信。偏才：偏长于某一方面的人才。
49详：细究。
50尽言：把话说尽。
51郁陶：忧思郁积。
52风采：风度文采。
53条畅：条贯通畅。任气：纵任意气。
54优柔：从容，宽舒。怿（yì）：喜悦。
55文明：文辞显明。
56酬：酬答。

【翻译】

大舜说：“书写用于记录。”书是用来记录时事的。古代圣贤的言辞，都记载在《尚书》中，《尚书》的体制，是记言。扬雄说：“语言，是发自内心的声音；书写的文字，是表达心意的符号。声音和文字符号表现出来，是君子还是小人就体现出来了。”所以书，就是发布，发出言辞，写在简板上，取《夬卦》卦象的意义，贵在明白决断而已。夏、商、周三代政事空闲，因此文书很少。春秋时各国间互访频繁，传递书信的使者比以往更多。绕朝送给士会简策，子家给赵宣子送去书信，巫臣写信谴责子反，子产写信劝谏范宣子，细看这四封书信，文辞犹如当面说话。还有子叔敬叔，向滕君进呈吊丧的书信，确知外交人员的辞令，多数是写成书面文字的。到战国时代献呈的书信，汇集了奇丽的文辞；汉代以来的书信，语气风格复杂多变。看司马迁的答复任安，东方朔的责难公孙弘，杨恽的应酬孙会宗，扬雄的回答刘歆，信的情志意气回旋激荡，各有突出的文采：都是辞令组织在短简之内，情感起伏于寸心之中。到东汉的书记，要数崔瑗写得最好。魏代的阮瑀，号称“书记翩翩”；孔融的作品，即使半篇也必收录；应璩爱好书记，费心思于写作之中，也是次一等的作者。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确实志向高远，文辞峻伟；赵至《与嵇茂齐书》叙述离情，有少年的激昂之情。至于如陈遵的口授书信，数百封信各有不同的情意；祢衡代人作书，亲近疏远各得其宜：这又是偏长于书信写作的人才了。细究书这种文体，根本之处在于话要说尽，是用来排遣胸中郁闷，体现风度文采的，所以应该写得条贯畅达、随心任意，优裕宽舒、怡悦情怀。文辞显明从容，也是内心情意的往来酬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