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 1。故其陈尧、舜之耿介 2,称禹、汤之祗敬 3:典诰之体也 4。讥桀、纣之猖披 5,伤羿、浇之颠陨 6: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 7,云蜺以譬谗邪 8: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 9,叹君门之九重 10: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 11,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 12,说迂怪 13,丰隆求宓妃 14,鸩鸟媒娀女15: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 16,夷羿毙日 17,木夫九首 18,土伯三目 19: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 20,从子胥以自适 21:狷狭之志也 22。士女杂坐,乱而不分 23,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沈湎日夜 24,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 25,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 26,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 27,肌肤所附 28,虽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 29;《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 30;《卜居》标放言之致 31,《渔父》寄独往之才 32。故能气往轹古 33,辞来切今 34,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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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征:验证。
2尧、舜之耿介:《离骚》中有“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的句子,意谓唐尧、虞舜光明正大,已经得到了正确的道路。耿:光明。介:大。
3禹、汤之祗(zhī)敬:《离骚》有“汤禹俨而祗敬兮”之句,意谓商汤、夏禹谨严而敬戒。祗:敬。
4典:指《尚书·尧典》。诰:指《尚书·汤诰》。
5桀、纣之猖披:《离骚》:“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猖披:任意妄为。
6羿、浇之颠陨:《离骚》中说:“羿淫游以佚畋(tián)兮”,又说浇“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颠陨:坠落,指羿、浇被杀。
7虬龙:《九章·涉江》有“驾青虬”的说法。虬:有角的龙。
8“云蜺”(ní)句:《离骚》有“帅云蜺而来御”之句。云蜺:恶气。蜺,同“霓”,即虹。
9一顾而掩涕:《九章·哀郢》:“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10 叹君门之九重: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1。
1兹:此。
12托云龙:《离骚》有“驾八龙”、“载云旗”之语。
13迂怪:迂阔怪诞,指下文所说诸事。
14丰隆求宓(fú)妃:《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丰隆:云神。一说雷神。宓妃:神女。一说洛水之神。
15鸩(zhèn)鸟媒娀(sōng)女:《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有娀:古国名。
16康回倾地:《天问》:“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康回:共工的名字,传说他怒触不周山,折断了地柱,大地因而东南倾。
17夷羿毙日:《天问》:“羿焉毙日?”夷:羿的姓。
18木夫九首:《招魂》:“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19 土伯三目:《招魂》:“土伯……三目虎首。”土伯:土地神。
20依彭咸之遗则:语出《离骚》,意谓愿效殷代贤大夫彭咸的榜样。彭咸:殷代贤大夫,谏君不听,投水自杀。遗则:留下的榜样,指投水。
21从子胥以自适:语出《九章·悲回风》,意谓追随伍子胥而顺适自己的心愿。子胥:伍子胥,战国吴大夫,谏吴王夫差不听,被逼自杀,投尸于江。
22狷:狷介,不肯同流合污。狭:胸襟狭隘。
23“士女”二句:语出《招魂》。
24“娱酒”二句:《招魂》中有“娱酒不废,沈日夜些”之句。不废:不停。沈:同“沉”,沉湎。
25宪:效法。三代:指夏、商、周三代。这里代指经书。
26博徒:此处指低贱之人。
27骨鲠:同“骨骾”,骨干,喻内容。
28肌肤:喻辞采。
29瑰:奇伟。惠:通“慧”。
30深:意为蕴含。
31标:显出。放:放纵不受拘束。
32独往:遗世独立。
33轹(lì):车轮辗轧,指超过。
34切今:切合今人,意为适合今人学习。
【翻译】
要核实他们的评论,必定要以《楚辞》中的话来验证。《离骚》陈述唐尧和虞舜的光明正大,称赞夏禹、商汤的谨严儆戒:这些都合乎《尚书》中《尧典》、《汤诰》等篇的内容。《离骚》讥讽夏桀、殷纣的放纵恣肆,痛惜后羿、过浇的覆灭:这些是规劝讽刺的旨趣。《涉江》里用虬龙喻君子,《离骚》中以云霓比坏人:这些是《诗经》中比兴的手法。《哀郢》中述说回望故土,便叹息流泪,《九辩》里慨叹宫禁森严,思君而不见:这些是忠而怀怨之辞。看这四个方面,是和《风》、《雅》相一致的。而像《离骚》假托驾八龙、载云旗之类的话,叙述荒诞的事情,如派丰隆去找宓妃,让鸩鸟为媒去向娀女求婚之类:全是怪异之辞。《天问》里说共工撞断地柱使大地倾斜,后羿射落九个太阳,《招魂》里说九头人拔起千棵树,土地神长有三只眼:全是奇谈怪论。《离骚》中说要效法彭咸的榜样,《悲回风》说要追随伍子胥以顺适自己的心愿:这是狷介狭隘的情志。《招魂》把男女杂坐、混而不分当作快乐;日夜饮酒、沉湎其中视为欢娱:这是荒淫的意思。所举这四个方面,是和经典不合的。所以论及《楚辞》合于经典则可举前述四个方面,谈到《楚辞》夸张荒诞又可指出这四个方面。可以肯定,《楚辞》内容上效法三代的经书,但也夹杂着战国的风气,比起《雅》、《颂》来,它不过是低贱的博徒,而在辞赋之中,它可算是英雄豪杰了。看构成它骨干的内容情感,以及附在骨干上作为肌肤的辞藻,虽然有些地方熔铸了经书的旨趣,却也独创了奇伟的文辞。所以《离骚》、《九章》,明朗艳丽以表达哀怨的情志;《九歌》、《九辩》,绮丽细腻以抒发伤感的情怀;《远游》、《天问》,瑰丽奇异而又构思巧慧;《招魂》、《大招》,光彩照耀而又内蕴华美;《卜居》显出纵言不拘的情致,《渔父》寄托遗世独立的才情。因此,《楚辞》气势超越了古人,辞采切合于今世,惊人的文采,卓绝的艳丽,很难有作品能和它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