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 1，故言资悦怿 2；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 3。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 4，太公以辨钓兴周 5，及烛武行而纾郑 6，端木出而存鲁 7：亦其美也。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 8；从横参谋 9，长短角势 10；转丸骋其巧辞 11，飞钳伏其精术 12；一人之辨 13，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 14，五都隐赈而封15。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 16，郦君既毙于齐镬 17，蒯子几入乎汉鼎 18。虽复陆贾籍甚 19，张释傅会 20，杜钦文辨 21，楼护唇舌 22，颉颃万乘之阶 23，诋戏公卿之席 24；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25。夫说贵抚会 26，弛张相随 27，不专缓颊 28，亦在刀笔 29。范雎之言疑事 30，李斯之止逐客 31，并顺情入机 32，动言中务 33，虽批逆鳞 34，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至于邹阳之说吴、梁 35，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 36。敬通之说鲍、邓 37，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38。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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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兑（duì）为口舌：《易传·说卦》解释《兑》卦“为口舌”，口舌是用来说话的，这里指说辞。兑，《易经》中的卦名。
2资：凭借。怿（yì）：喜悦。
3舜惊谗说：《尚书·舜典》中说，舜厌恶谗言，因为它会耸动民众。
4“伊尹”句：《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说，伊尹向商汤谈论烹饪调味，以此比喻国家的治理。伊尹：名挚，商汤之臣，佐商汤伐夏桀。论味：谈论调味的道理。隆：兴起。
5“太公”句：《六韬·文师》说，吕尚用钓鱼的道理来启发周文王治理好国家。太公：姜太公吕尚，曾钓鱼于水边，遇文王，为文王所赏识，后佐武王伐殷纣。辨钓：议论钓鱼的方法。
6“及烛武”句：《左传·僖公三十年》载，秦、晋围郑，郑大夫烛之武前去说服秦穆公，使秦军退去，保全了郑国。纾（shū）：解救。
7“端木”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齐国田常要伐鲁，孔子弟子子贡前往齐国劝说他伐吴，因而保全了鲁国。端木：指子贡，姓端木，名赐。
8辨士：能言善辩之士，指战国策士。云涌：形容多。
9从横：即纵横。纵，合纵，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策略。横，连横，秦国分别和六国联合的策略。参谋：参预谋议。
10长短：纵横家的游说术，此指各种谋略。角：较量。
11转丸：《鬼谷子》有《转丸》篇，已佚。转丸喻说辞圆转流利。
12飞钳：《鬼谷子》有《飞钳》篇，讲述如何以说辞影响控制对方。钳，钳制，挟持牵制。
13辨：辩言。
14六印磊落：战国纵横家苏秦曾佩六国相印。磊落，错落，指多。
15五都隐赈（zhèn）：秦惠王曾封张仪五邑。张仪，战国纵横家。隐赈：即殷赈，富有。
16弭（mǐ）节：停止不前。此指难以活跃。
17“郦君”句：《史记·郦食其列传》载，郦食其为刘邦游说齐王，使他归顺了汉，汉将韩信为争功，仍然袭取齐地，齐王以为郦食其欺骗了自己，怒而将其烹死。郦君：郦食其（yì jī），汉高祖刘邦的说客。镬（huò）：锅。
18“蒯（kuǎi）子”句：《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齐国辩士蒯通曾劝韩信叛汉，韩信不从，韩信被杀后，汉高祖刘邦抓住蒯通，打算烹杀他，蒯通靠善辩得免。蒯子：蒯通，本名彻，避汉武帝讳，史称蒯通。
19陆贾：西汉初辩士。籍甚：名声极大。
20张释：张释之，西汉文帝时大臣。傅会：领会贯通，此指言辞联系时事。
21杜钦：西汉贵戚王凤的谋士，常替王凤出谋划策。
22楼护：西汉末人，为贵族五侯家上客，能言善辩。
23颉颃（xié háng）：鸟上下飞翔。万乘：指帝王。
24诋戏：戏谑。公卿：指达官贵僚。
25溯洄（sù huí）：逆流而上。喻违反主上之意而骋说辞。
26抚会：顺时适势。抚，循，顺。会，合。
27弛：松弛。张：紧张。
28缓颊：放松脸部肌肉，此指从容陈说。
29刀笔：书写用具，古人在简册上用笔书写，写错了就用刀刮去。这里指形诸文字，成为书面作品。
30“范雎（jū）”句：《史记·范雎列传》记载，范雎曾上书秦昭王，说要和昭王谈论疑难危险之事，暗示昭王他将为昭王从太后和穰侯手中收回政权出谋划策。范雎：战国辩士，帮助秦昭王废太后，逐穰侯，做了秦相。疑事：疑难之事。范雎《上秦昭王书》中有“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乎”的说法，因当时太后弟穰侯专权，昭王有意夺回大权，但无良策。
31“李斯”句：战国时秦王（即后来秦始皇）下令驱逐客卿（在秦做官的六国人），李斯为楚人，也被逐，他便上书劝谏秦王，秦王因此废除了逐客令。李斯：秦代政治家。
32顺情入机：顺应对方的心情，话说得投机。
33动言中务：发言切中要务。
34批逆鳞：喻敢于直谏触犯君主。据《韩非子·说难》中说，龙的喉下有倒长着的鳞片，谁触动了它便要被杀。批，触。
35“至于邹阳”句：《汉书·邹阳传》载，汉景帝时吴王刘濞欲反，邹阳有《上吴王书》劝谏，吴王不听，邹阳便离吴往梁，从梁孝王游，因被人诬陷而下狱，后因《狱中上梁王书》而获释。邹阳：西汉作家。
36咎：灾祸。
37“敬通”句：《后汉书·冯衍传》载，东汉初刘玄称帝，派将军鲍永平定北方，冯衍曾向鲍永献计。冯衍还曾做过邓禹的幕僚。敬通：冯衍字。冯衍：东汉初作家。鲍：鲍永。东汉初将军。邓：邓禹，东汉初将军。
38历骋而罕遇：说冯衍屡次游说但很不得志。冯衍因反对过光武帝刘秀而一生不得志，并非是刘勰所说的说辞原因。

【翻译】

说，就是喜悦，说字从兑，《兑》卦按《易传》的解释是口舌言辞的意思，所以“说”的言辞要让人喜悦；但过分讨人喜悦必定虚伪，所以舜会因谗言过多而震惊。说辞用得好的，如伊尹谈论烹饪调味以启发商汤，从而使殷朝兴起，吕尚辨明钓鱼的道理以喻治国，从而使周朝振兴，到烛之武往秦军中去游说而解救了郑国，子贡前往齐国劝说攻吴而保存了鲁国：他们的说辞也算好的。到战国时代，各国争雄，能言善辩之士多如云涌；以合纵连横参预各国的谋议，用游说之术互争高低；弹丸流转般地发挥巧妙的说辞，飞钳般地使人受制于他的精妙辩术；一个人的辩辞，比九鼎宝器还重，三寸不烂之舌，比百万人的军队还强。六国的相印错落地佩挂在苏秦的身上，五个富裕的都城封给了张仪一人。到汉灭了秦、楚，辩士们不再得志，郦食其被煮死在齐王的大锅里，蒯通差点被投入汉朝的鼎中去烹。虽然又有陆贾作为辩士名声很大，张释之善于将说辞结合时事，杜钦有文才善于辨析，楼护能说会道摇唇鼓舌，他们有的活跃在皇帝殿阶前，有的谈笑于公卿大臣的座间，都不过是见风使舵，没有人能犯颜而发议论了。说贵在顺时适势，视情形而决定是从容还是紧迫，而且不仅仅是口头陈说，也有写成文字的。像范雎上书谈疑难之事，李斯上书谏逐客之令，都顺应对方的心情，话说得投机，一开口便切中要务，虽然看似触犯了君主，但却能取得成功，计议被采纳，这些是上书中好的说辞。至于邹阳的劝说吴王、梁王，比喻巧妙而理由充足，所以虽然处境危险但却没有遭殃。而冯衍的劝说鲍永、邓禹，事情不急且文辞繁多，所以屡经游说却很少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