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禀七情 1,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玄鸟》在曲 2;黄帝《云门》 3,理不空弦 4。至尧有《大唐》之歌 5,舜造《南风》之诗 6,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 7;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8: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 9,六义环深 10。子夏监绚素之章 11,子贡悟琢磨之句 12,故商、赐二子 13,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 14,风人辍采15;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 16,吐纳而成身文 17。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18,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19,严、马之徒 20,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 21,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22。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 23,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24;《暇豫》优歌,远见春秋 25;《邪径》童谣,近在成世 26: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 27,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 28,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 29,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 30,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 31,清典可味;仙诗缓歌 32,雅有新声。暨建安之初 33,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 34;王、徐、应、刘 35,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36;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 37,诗杂仙心,何晏之徒 38,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 39,阮旨遥深 40,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 41,独立不惧,辞谲义贞 42,亦魏之遗直也。晋世群才,稍人轻绮。张、潘、左、陆 43,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 44,或流靡以自妍 45,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 46,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 47,崇盛忘机之谈 48。袁、孙已下 49,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 50,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 51,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 52,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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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禀:受。
2“昔葛天”二句: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葛天氏:传说中的氏族首领。阕:曲。
3《云门》:黄帝时的乐舞。
4空弦:有曲无辞。
5《大唐》:尧时乐名。据《尚书大传》郑玄注说是“美尧之禅”的。
6《南风》:舜时诗歌。
7九序:九项重大的政事有条不紊。序,通“叙”。
8“太康”二句:据《尚书·夏书·五子之歌》,夏君太康无德,其弟五人怨而作歌。
9四始:《诗大序》说《诗经》的《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为“四始”。始,王政兴衰之始。
10六义:指《诗大序》所谓风、赋、比、兴、雅,颂六义。1。
1“子夏”句:《论语·八佾》载子夏问孔子《诗》中“素以为绚兮”何意,孔子答以“绘事后素”(绘画之事先以粉底为质,再施以彩色),子夏便说“礼后乎?”意为人须先以忠信为质,然后学礼,孔子因而赞赏他,认为他启发了自己,可以和他谈诗。监:通“鉴”,借鉴,参考。绚素之章:指“素以为绚兮”的诗句,这是逸诗,现存《诗经》中无此句。
12“子贡”句:《论语·学而》记载,子贡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骨角切开后还要磋平,玉器雕琢后还须磨光)的诗句中领悟到要精益求精,孔子因而赞扬他,认为可以和他谈论诗。琢磨之句: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语出《诗经·卫风·淇奥》。
13商:子夏名。赐:子贡名。
14殄(tiǎn):断绝。
15辍:停止。
16酬酢:饮宴时主客互相敬酒,主敬客叫酬,客敬主叫酢。此指宴会上宾主礼节性的应对。
17吐纳:此指诵诗。身文:自身的文采,指文化修养。
18韦孟:西汉初人,曾作四言《讽谏诗》讽谏楚王茂。
19柏梁列韵:《古文苑》载,汉武帝与群臣在柏梁台上联句成《柏梁台》诗,诗每句七字,句句押韵,今人一般认为这是后人的拟作。
20严:严忌。一说严助,严忌子,均为西汉作家。马:司马相如,西汉作家。
21遗:留下。翰:笔,此处代指诗歌作品。
22李陵:西汉将领,率部击匈奴,兵败降匈奴,相传五言《与苏武诗》三首为其所作,后人多不信。班婕妤:西汉女子,汉成帝时入宫,后畏赵飞燕之谗,求退供养太后。婕妤为妃嫔称号。相传五言《怨歌行》为班婕妤所作,后人亦疑之。
23“《召南》”二句:《诗经·召南·行露》已开始有半章的五言诗句,如“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肇:始。
24“孺子”二句:《孟子·离娄上》载:“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除了“兮”字,也已是全篇五言。孺子:孩子。
25“《暇豫》”二句:《国语·晋语》载:春秋时晋献公宠姬骊姬要陷害太子申生,优施(叫施的优伶)对大臣里克唱了一首歌,劝里克站在骊姬一边。歌的首句有“暇豫”二字,故称《暇豫歌》。歌四句,三句为五言。
26“《邪径》”二句:《汉书·五行志》载汉成帝时有童谣,首句为“邪径败良田”,故称《邪径谣》,全篇六句,每句五言,是完整的五言歌谣。
27《古诗》:汉代无名氏五言诗。枚叔:西汉作家枚乘,字叔。
28《孤竹》:即《古诗》中《冉冉孤生竹》。傅毅:东汉初作家。
29散文:敷文,铺陈文辞。
30怊怅:惆怅。切:切合。
31张衡:东汉作家。《怨》篇:指四言《怨诗》。
32仙诗缓歌:无考。缓歌疑指乐府古辞中的《前缓声歌》。
33建安:汉献帝年号。
34文帝:魏文帝曹丕。陈思:曹丕弟曹植,封陈王,谥思。辔:缰绳。节:节制。
35王:王粲。徐:徐幹。应:应玚。刘:刘桢。四人都是建安时期作家。
36磊落:错落分明,引申为直率洒脱。
37正始:魏废帝齐王芳年号。
38何晏:正始时期谈玄的领袖人物。
39嵇:嵇康,魏末作家。
40阮:阮籍,魏末作家。
41应璩(qú):魏末作家。他的《百一诗》讥切时事,有讽谏之意。
42辞谲:言辞委婉。贞:正。
43张:张华、张载,张亢、张协。潘:潘岳、潘尼。左:左思。陆:陆机、陆云。几人都是西晋作家。
44析文:指运用对偶。
45流靡:音韵调和。妍:美。
46江左:江东,指东晋。
47徇务:致力于政务。徇,通“殉”。
48忘机:忘却人事的机巧。
49袁:袁宏,东晋作家。孙:孙绰,东晋作家。
50揆:道。
51景纯:郭璞字景纯,东晋作家。仙篇:指郭璞《游仙诗》。
52俪:对偶。百字:五言诗二十句一百字,这里指长篇。
【翻译】
人生而具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这七种感情受外物的刺激而感发,为外物所感而吟唱出内心的情志,这无非是自然的流露。从前葛天氏的乐辞,《玄鸟》等八曲是配上乐曲的;黄帝时的《云门》之乐,按理也不会有曲无辞。到尧时有《大唐》之歌,舜时制《南风》之诗,看这两篇诗歌的文字,不过是文辞达意而已。到了大禹功业完成,九项政事有条不紊,加以歌颂;而太康则败坏道德,五个弟弟都怨而作歌:用诗歌颂扬美德,纠正恶行,由来已久了。从商朝到周朝,《雅》、《颂》的体制已经完备,《诗经》的四始光采照耀,六义周密深厚。子夏从“素以为绚兮”的诗句中得到启发,子贡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诗句有所领悟,所以孔子说可以和他们两人论《诗》。自从周王的教化衰竭,采诗的人便停止了从民间采诗;春秋时的赋诗言志,所诵读的都是旧有之诗。应酬时诵诗是对宾客的敬意,能够得体地诵诗也是自身修养的显示。到了战国楚人怀怨讽谏,便用《离骚》来进行讽刺。秦始皇焚灭典籍,也还曾命博士作《仙真人诗》。汉初的四言诗,韦孟是最早创作的,他的《讽谏诗》匡正劝谏的意义,继承了周朝人讽谏的传统。汉武帝爱好文学,柏梁台上君臣联句成诗,严忌、司马相如等人,作诗没有一定规格。到汉成帝时品评叙录,共列三百多篇诗歌,朝臣的篇章和各地的民歌,也可称完备了;但诗人留下来的作品中,不见五言诗歌,所以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为后人所怀疑。考证《诗经·召南·行露》,已开始有半章的五言,《孟子》中记孩子唱的《沧浪歌》,也已是全篇五言;优施唱的《暇豫歌》,早见于春秋时代;儿童唱的《邪径谣》,近在汉成帝时代:检视各代诗歌并从中取证,则五言诗的产生已经很久了。又《古诗》的佳篇丽制,有人说有枚乘的作品,而其中《冉冉孤生竹》一篇,则是傅毅的手笔。比较这些诗的文采来推断,想来是两汉时代的作品吧?从其诗体结构和敷陈辞采的特点看,风格质直而不粗鄙,比附事物婉转贴切,抒发情感惆怅动人,确实可称是五言诗的第一流的作品。至于张衡的《怨诗》,清丽典雅,可以回味;仙诗缓歌,颇有新调。到了建安初期,五言诗创作空前活跃,曹丕、曹植驰骋诗坛,王粲、徐幹、应玚、刘桢,奋力争先;他们都爱怜风月,游玩池苑,记述恩宠荣耀,叙写酣饮宴集;激昂慷慨地纵任意气,洒脱直率地驱使才情;抒怀叙事,不求细密之巧,遣辞写物,只取清晰之效: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到了正始时期老庄之道流行,诗歌中也夹杂了道家思想,何晏之流,诗作大多肤浅。只有嵇康的诗志意清远峻烈,阮籍的诗旨趣渊远幽深,所以能高出于众人之上。至于像应璩的《百一诗》,卓尔独立,不畏权势,辞婉义正,意含讽谏,也可称是魏代正直的遗风了。西晋的作家们,稍稍流于轻浅绮靡,张华、张载、张协、张亢、潘岳、潘尼、左思、陆机、陆云等人,齐名于诗坛,文采比正始诗歌繁缛,骨力比建安诗歌柔弱,有的以讲求对偶为妙,有的因音韵调和见美,这是西晋诗坛的大致情况。东晋诗歌创作,沉溺于玄言的风气之中,讥笑致力于政务的志趣,崇尚泯除机心的清谈。袁宏、孙绰以下,虽然各有雕饰文采,但文辞旨趣同趋玄言一路,没有人能和他们抗争,所以郭璞的《游仙诗》便显得卓然挺立,拔出流俗而为杰作了。宋初创作,体制上有继承有变革,表现老庄思想的玄言诗退出了诗坛,而山水诗正在崛起;用长篇的骈偶汇集辞藻,以一句的奇特攀比争胜,酝酿情思必定刻画外物以穷尽形貌,驱遣文辞必定竭尽全力来追求新异,这是近代以来诗人们所竞相追求的。